成都，九三年，秋天的一个傍晚。零星的黄叶，从小巷里的梧桐树上开始飘落；小巷深处，一家卡拉OK厅的橘色灯光里，歌客变得稀稀落落。
那天，正在为顾客操作音响的朋友，忽然接了个电话，急着要出去一会儿。我在下班后，恰巧在那时寻他闲聊，给他逮着，正好拉来为客人播放曲目。几曲终了，一位本地口音的女士来到音响室, 递了一张二十元人民币过来说, “小伙子，这是给你的小费。”。在大陆生活，我们对一面之缘的陌生人，即使帮你忙了，一般说声谢谢即可，不必小费来去，何况在工作场合。并且，我们也没有接受小费的习俗。再说，我根本谈不上帮她什么，她也未必知道，我是临时替哥们出力。我直话直说，“不需要小费啊，工作么。“
从音响室的窗口望出去，那女士返回了她的桌台，在一个三十岁多岁,衣着得体的女士身边坐下 ，二人耳语着。一会儿，她又折返，来到音响室的窗口前，对我说，“你收下吧,她给你的”， 她侧身指着那张桌台，与她同伴的女人说。一眼看过去，她的同伴，正被歌厅的橘色灯影薄薄染着。“不用客气，拿着吧，她是从澳门来的”， 她又说。我注意到她的同伴，脸部的轮廓和容貌相当精致。在橘色灯光里，她正优雅地喝着茶，落寞中有一份淡然。我收下了这点小费。
几天以后， 在街头的候车亭, 偶遇成都本地的那位女人，我们聊起来。她简单地说，给你小费的女子，原来也是成都人，后来嫁作澳门妇。在澳门二年后，丈夫死了。她孤身一人，在澳门像无根的浮萍一样，生活转辗，揾食很艰辛。以后，在澳门赌场谋了一份发牌员的职位，生活慢慢有了起色。料不到，她不幸遇上一场车祸。人是从生死线上回来了，本来漂亮的容颜却变形了。她又爱美，花光了积蓄来进行整容，算是恢复了旧时模样。再后来，为了生存，她重回赌场当发牌员，还是经常起早贪黑地忙。身体吃不消了，前不久大出血。这次回成都，想休息一下，调整一段时间。
我听着，楞在那里。不禁回想几天前，她坐在落寞灯影里，淡然端着茶。 谁曾想，是那么一个渡过生死劫的红颜。她未必宽裕，也需辛勤劳作，却慷慨施我予小费。她远远地坐着，不曾与我有过任何交谈，只是最后，朝我所在方向点点头，飘然离去。
在无需小费的地方，她没有浮现出一点施恩者的心气，甚至不需要听到一句感谢。也许是辛苦的人生，换来她对人的理解与友善? 也许是惨淡的经历，换来她对生活的恬淡和安然 ?虽然萍水相逢，但她经过沧桑洗礼后的善与美，却让我看到一份闪亮的人性，在荆棘布满的生命里，一直不熄不灭。这也让我领悟，无论将来所遇何人，始终应该抱有善心良意；碰到命运的无情，也应全力调和，无论是站是坐，也要摆成小巷深处，那抹美的风景。
如今为谋生，来到加拿大这西洋世界，遥望母国，在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社会风景里，她那一刻的善与美，依然遥远地闪现。仿佛是一幅中国水墨风景画，那清凉的写意，分明让人稍安勿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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