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郭 桦, 曾下乡修过地球,也曾在高等学府授业解惑,现旅居加拿大,胆大,心细,不怕脏。
出国前,我又回到了这里。
当年的那棵槐树如今又长高了许多,枝繁叶茂。槐树下依然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,但槐树周围原先那些低矮陈旧的教室,和作为教工宿舍的那些平房,却都已荡然无存。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漂亮的教学大楼矗立在不远处。
槐树上那个断枝的残端还在,但是已经被掩盖在繁茂的枝叶里,很难被注意到。
这里是我的母校,我在这里度过了小学阶段的五年时光。
下课铃响了,学生们跑出教室,在操场上和槐树下嬉笑玩耍。阳光明媚,一片和谐、祥和的气氛。
随着时代的变迁,这棵槐树和槐树下那些曾经有过的人和事,都会被人们逐渐淡忘,被慢慢地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。
但是这些经历对于我,刻骨铭心!
常言道,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。我的启蒙老师洪昭麒(化名),是我的如同母亲一样的长辈!
小学一年级,我就读于一所回民小学。由于表现好,很快就戴上了红领巾,成为一年级第一个少先队员。我的世界里,阳光灿烂、无忧无虑。
二年级,我转学到了这所小学。学校的教工宿舍旁有这样一棵不太起眼的槐树。这所学校二年级还没有发展少先队员,我来后就成了二年级唯一一个戴红领巾的学生。
洪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, 给我们带音乐课。她很漂亮,开朗热情,笑起来一侧脸上会出现深深的酒窝,是艺术院校毕业的大学生。她特别喜欢舞蹈,尤其是芭蕾舞,记得她对我说过,她希望有一天能看到“天鹅湖”的全场演出。她有很多粉丝,有很多年轻的男老师经常找她聊天。
她同时又兼任学校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。我是唯一一个既参加她组织的班级活动,又参加她组织的少先队队日活动的学生。因为二年级只有我一个队员,我就没有编入其他年级的中队和小队,直属于洪老师。
第一次参加队日活动,洪老师给我们讲“孔融让梨”的故事,我第一次记住了孔融这个名字,也明白了谦让的道理。
记得有次上体育课时,我一脚踏入了水坑,鞋裂开了口,泥水灌进了鞋里。洪老师把我带到她的宿舍,帮我洗了脚,拿出她的一双布鞋让我换上。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,穿一双大号的,脚背上有一条鞋带的女式布鞋回家。
我觉得洪老师就像我的母亲一样,是我至亲的人。
三年级的时候,文化大革命开始了,一切都在变化,有种翻天覆地的感觉。
学校经常停课,在操场开会,批判“三家村”,或者上街游行。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。
全国开始了大串联,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。
少先队解散了。取而代之的是红卫兵和红小兵,而我因为家庭出身,是没有资格加入这些组织的。
校长和教导主任都靠边站了,每天在校园里打扫卫生。造反派掌了权,所有的事都是造反派说了算。
突然有一天,我们正在上语文课,一群校外的红卫兵闯进教室,喝令所有黑五类子女站起来!
我们班,只有我一个是右派子女。红卫兵宣读了公告,我被强令站在教室后排听课!
刹那间,屈辱!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!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背着书包走到后面,也不知道后面老师还讲些什么,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觉得泪水在眼中打转。
这时,我才真正明白,我有一个看不见的烙印,与其他同学是不同的,今后的人生将会布满阴霾。
突然,我看到洪老师走进教室,与语文老师低声说了些什么,然后带我走出教室,来到她的宿舍。她让我拿出课本,开始给我辅导当天的语文。
以后许多天,洪老师都以“补音乐课”的名义把我单独叫到宿舍,把那些男老师赶出去,给我补当天的语文和算术。
后来,那些外面进驻的红卫兵撤走了,“公告”自然撤销,我又回到教室上课。但是洪老师给我补课的情景,已经异常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,终生难忘。
我的一部分算术和语文知识确实是音乐老师教的。
天有不测风云。谁也没有想到,一个飞来的噩运会突然降到洪老师头上。
一天上课时,突然哨音响起,全校师生都来到操场开会。
操场上拉起了横幅“现行反革命分子批斗会”。大家一脸茫然,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。
主持人在讲了几句关于阶级斗争的话之后,突然宣布“将反革命分子洪昭麒揪出示众”。只见两个带红卫兵袖章的彪形大汉将洪老师从人群中拽出来,将胳膊拧在背后,拉上了主席台。
人群躁动起来。只见洪老师满面通红,奋力挣扎着,嘴里不停地喊着什么。那两个彪形大汉使劲将洪老师的头按下去,又有一个红卫兵跳上主席台,对着洪老师“啪、啪”两记耳光,还拿出一双破旧的鞋子,挂在了洪老师脖子上!
这时,有人在会场上带头呼喊口号“打倒反革命分子洪昭麒!”。那个时候,每个人的态度会反映“阶级立场问题”,会株连全家,没有人敢同情和帮助洪老师。
我看到洪老师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,一粒一粒的泪珠掉在地上。
会上宣布洪老师的罪状是:将图钉钉在毛主席的胸脯上。在那个年代,这就是一条十恶不赦的罪状。另外还有阶级立场问题和作风问题等。
我知道,那天洪老师上音乐课时想将歌词钉在黑板上,但黑板太硬,试了几次都钉不进去。她只好将歌词钉在黑板上方,而黑板上方刚好是毛主席像的位置!这就给她带来了弥天大祸!
阶级立场问题,是不是指给我这个黑五类“补课”的事?我不得而知。
我敬重洪老师,相信她是被冤屈的,也绝不可能有作风问题。但又不知道如何帮助她,我觉得自己很渺小。
回到家,我告诉了母亲,我看到母亲的眼眶湿润了。
第2天来到学校,我迫不及待地来到洪老师的宿舍前,我吃惊地看到一条赫然醒目的大标语贴在洪老师的门上:“自绝于人民绝没有好下场!”。我的心骤然收紧,那个时代,这句话与“自杀”是同义语。
原来,洪老师在夜深人静时,悄悄溜出宿舍,试图在门前的槐树上吊自杀。但因树枝折断,摔了下来而没有成功。门口的槐树上还可以看到新鲜的树枝折断的痕迹。造反派在她门口加了岗哨,日夜看管,不允许任何人看望她。
我很着急,不知道洪老师状况如何?有关她的消息很少。
第二天,传出消息,洪老师绝食了。我更着急了,我留下了母亲给我带的早点——馒头夹咸菜。放学后,我没有马上回家,在洪老师宿舍附近转悠。我看到那个看守转到侧面抽烟,觉得机会来了,把用纸包起来的馒头像扔手榴弹那样,扔进了洪老师的窗户。
我看到洪老师苍白的脸出现在窗户后面,看到我后,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,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微笑。
看守好像听到了动静,转过来查看,我撒腿跑掉了。我知道我的行为差不多够上“反革命罪行”了,还好,他们没发现。
下午,我听说洪老师开始进食了。我心里略感欣慰。
又过了几天,他们开始让洪老师打扫操场。我看到洪老师一下苍老了很多,原先那个活泼开朗,能歌善舞的洪老师看不到了……
从那时开始,洪老师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,但她一直坚持申诉。后来,摘掉了她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。但那时候有个奇怪的称呼,叫“摘帽反革命分子”,并没有恢复她的待遇和工作,而是安排她去厨房帮厨。她的男朋友,一位年轻的军官,也因受她牵连而被迫从部队转业。但他并没有抛弃她,在她很困难的时候毅然和她结婚,一直在生活上照顾她。一直到改革开放,她才得到彻底平反。但是她的抑郁症没有好转,只能在办公室做些文书工作,不适合在教师岗位上工作了。她黄金一般的那段年华已经逝去,无法挽回。
我上中学就离开了这所小学,后来又下乡,但我一直定期来看她。
记得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,仓促从农村赶回来,并没有回家,而是直接去看洪老师,我期待洪老师脸上能露出笑容。但她只是留下了激动的眼泪……
后来,她辞去了学校的工作,随丈夫去北京创业。我们的联系逐渐少了。
我毕业留校工作后,有时去北京开会,总是抽空去看望她。当听说中央芭蕾舞团第一次正式公演“天鹅湖”时,我马上想起洪老师的心愿。我托教育部的朋友,千方百计搞到了票。但当我送到洪老师家时,我发现洪老师已经不认识我了。她丈夫告诉我,她在一次煤气中毒后,患上了痴呆症,有时连丈夫和孩子都不认识,也看不懂原先钟爱的舞剧了。
我的心很痛。洪老师帮助我的时候,我还需要成长;当我想感恩的时候,却没有了机会!但我面前的洪老师却很平静,不知她是否还记着那段痛苦的经历?还是已经忘掉了所有烦恼?
以后,她的丈夫又带着她去了南方,我们失去了联系。我想念洪老师时,就会来到这所曾经就读的小学,来到这棵槐树前。在这里回忆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,怀念和祝福我的洪老师。
岁月匆匆,人去物迁。唯槐树仍然在微风中摇曳,它见证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!
愿世界更美好!愿洪老师健康长寿!
小编备注:
本文为呱呱叫网三月“感谢与感恩”征文,感谢作者的辛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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边听歌,边欣赏,很感人的一篇文章!
写得真好,非常感动。愿普天下正气长存,好人一生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