达总经常教育导游，要随时提醒客人带好随身物品，尤其是护照银钱之类。时间长了，老唐已经养成习惯，离开酒店前，至少提醒客人两次，别把东西落在酒店里，特别是“金银细软，机密文件”。加上“机密文件”的原因是达总接的多是公务团，有些不宜被老唐这种党外人士，普通群众看到的文件之类，要格外妥善保管。
遗忘是记忆的基础，别说客人咋样，老唐自己就经常丢三落四。特别是最近两年，人到中年的老唐记忆力严重消退，离家常常忘记是否锁了门，外出带团隔三差五地在酒店留点什么。最严重的一次把所有的卡忘在床头柜上，路上加完油没法付款，还以为被人偷了。
有 一回老唐到蒙特利尔接客，离开机场前依惯例提醒客人收好护照。入住酒店不久，团长就跑出来，气喘吁吁地说自己的护照不见了。老唐一听，知道麻了烦了。表面 上却极力模仿达总，故作镇定状，安慰团长不要着急。同时脑子飞转，回想着从机场到酒店的每一个步骤。在机场时每人都有护照，到酒店路上也没停车，办理入住 手续时旁边绝无闲杂人员，那么护照很可能掉在车上。老唐和把车座缝隙，座椅后背都查了个遍，全无护照踪影。团长额头上开始出汗，口中喃喃自语，不知所措。 车上没有，路上不可能，那只能是在屋里了。两人又跑回房间，四处寻找。翻遍所有衣兜，找遍各个角落，还是一无所获。老唐有些泄气，一屁股坐在床上，觉得被 什么东西硌了一下。身下正是团长的皮夹克，一摸，护照在夹克手肘处。原来护照放在夹克内侧衣兜，口袋破了，团长脱衣时护照滑到袖管里，刚才只是摸口袋，没 想到摸袖子。虚惊一场，老唐也算长了见识，日后再遇到同样情况一定要把衣服彻底摸个遍，别光盯着衣兜。
去 年冬天，一个大雪的早晨，老唐送一个警察团去机场赶飞机。快到机场了，只听后排一声惊叫“完了”，朝后视镜一看，团里负责保管护照的美女警官满面惊慌，全 团所有护照都被她忘在酒店。这个美眉格外爱美，临走时还不忘最后修饰。结果光忙着化妆，却把一大包护照忘在洗脸池里。老唐一看时间，再瞅瞅天气，觉得不可 能回酒店拿护照了。团长是公安局的政委，年近花甲，多年的人民警察，镇定自若，冷静地吩咐老唐打电话联系酒店，让他们取好之后派辆出租送到机场，费用由他 负责。最后护照顺利送到。巧的是，那天飞机延迟起飞，老唐就是开车回去取也来得及，可谁又知道飞机会晚点呢？
事 情并非总是这样顺心如意，客人也不都像政委那样稳重镇定，误解误会时有发生。前不久老唐接了个南方团，团长是位中年妇女，官拜副市长。上一站的导游来过电 话，说团长喜怒无常，属于更年期综合症的典型代表。老唐处处小心，两天安然度过。第三天开车去渥太华，中途乘船欣赏千岛的旖旎风光，团长一直很高兴，晚饭 时还一个劲儿地夸加拿大的千岛可以媲美浙江的千岛湖。
快 到渥太华了，团长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表不见了，让老唐马上停车。天色已晚，前不着村，后不着店，老唐说等到了前面出口再停车，团长立刻火了，“叫你停车就停 车，哪这么多事！”。老唐有些不悦，没敢回嘴，看看周围似乎没有隐藏的警车，打上紧急灯，慢慢把车停在路边。一帮人把车上找了个遍，一无所有。团长沉思片 刻，说想起来了，表落在了酒店里，应该是放在了枕头下边。指示老唐赶紧联系酒店，查找手表下落，说那是百得菲利手表，上次去欧洲公务考察时买的，打折之后 还要两万多美元。酒店告诉老唐枕头下没有手表，整个房间也都找过了，啥都木有。团长一听，勃然大怒，怎么可能没有呢？我明明是放在枕头下边的，让他们好好 找！老唐说人家酒店说了没有，您还能让我怎么着？团长更火了，“你算是什么？他们说没有就没有了？”老唐心头开始冒火，表面上却依然心平气和，说要不您亲 自问问。“你怎么这样？欺负我不懂英文是不是？你导游是干什么吃的？”团长怒气冲天，脸上的肉都拧起来了。根据达总平日的教导，这个时候再接话肯定会把事 情搞砸，俺惹不起躲得起。老唐打开车门，走到车身后边，看着旁边牧场里夕阳下那些悠然自得，低头吃草的奶牛，觉得自己远没有它们安逸自在。打电话给达总汇 报，听到的全是达总先法文再英文最后中文的冗长留言。达总总是在导游最需要他时隐身不露，事后再斥责导游遇事不报，擅做主张。
老 唐坚持不懈地拨打电话。没注意后面一辆便衣车，闪着警灯开了过来，在离老唐不远处停下。那警察下来就问老唐为什么在路边停车？老唐急中生智，说开车的时候 闻到车里有股焦味，不知咋回事，开车不能打电话，为安全起见，停下车来给公司打电话，问问如何处理。警察从打开的车门往里看了看，闻了闻，说天快黑了，让 老唐马上离开，到下个出口再说，路边停车极不安全。警车保护着老唐并到高速车道，一溜烟开走了。老唐不敢看后视镜，总觉得身后的中年妇女一直在恶狠狠地瞪 着自己。心想要不是警察叔叔及时出现，自己还站在那里看牛呢，一直看到天亮都有可能。
到酒店后，团里的一位把老唐拉倒楼下，满面笑容地和 老 唐套近乎，说自己也是山东人，乃南下干部之后代，父辈有人还住在沂蒙山。老唐心情稍好，不想人家话锋一转，说是领导对他讲了，那手表很值钱，肯定是你和酒 店的人串通好了，准备留下来日后分账，你们讲英文，我们不懂，后来又躲到车外打了半天电话。但是“坦白从宽，抗拒从严”，只要你把表交出来，我们领导会既 往不咎的。老唐立马脑门充血，一句国骂脱口而出，要是二十几年前，手脚肯定动起来了。神马东西！自个儿把表落在酒店里，俺好心好意帮忙打听寻找，居然怀疑 俺要贪污您的名表？说俺贪污，你才贪污呢！陕西刚出了个“表哥”，俺这就遇上“表姐”了，副市长一年工资多少？戴这么贵的表？古人云“君子穷且益坚，小人 穷斯滥矣”，俺老唐穷归穷，还不至于堕落到贪人钱财吧，老子不干了，爱谁谁！
老 唐拿起电话就找达总，达总居然接了。老唐满腔愤怒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。达总一听老唐的语气，先是安慰，说自己绝对相信老唐的人品，但他会致电酒店了解情 况。老唐心中一冷。达总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地，讲什么话后面都要加个“但是”。没等达总讲完，老唐就把电话挂了。任凭达总怎么拨打，老唐就是不接，以其人之 道还治其人之身。达总即刻发短信过来，让老唐无论如何再坚持大半天，明天上午游览市容，午饭后送机。气头上的老唐就是不回短信。一会儿妻子如蓝来电话，说 达总让她转告，现在是旺季，没人能去渥太华接替，必须把团带完，否则老唐也别干了，另谋高就吧！如蓝一个劲儿劝老唐不要意气用事，家里正缺钱，总是寅吃卯 粮，等米下锅。唐小丫，唐小毛的游泳队寒假要去南美训练，要花不少银子，这个节骨眼上丢了工作，孩子就去不成了。知夫莫如妻！都说英雄气短，儿女情长，如 蓝一说孩子，老唐顿时心软，扼腕长叹一声。秦琼卖马，杨志卖刀，一文钱憋死英雄汉。想当年自己闯荡硅谷，一天的工钱顶现在半个多月，何曾受过如此委屈？曾 何几时，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，居然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，让达总逼迫到这个程度。
刹 那间，老唐脑子里全是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，想到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情景：数九寒天里，一双小儿女站在玻璃门内，不断跺着脚，哈着热气，把门上的冰 霜吹化出小小的圆洞，从那里眼巴巴地盼着。老唐穿着件脏兮兮的破旧军大衣，顶着寒风，在齐膝的积雪中艰难地挪动。看到老唐颤颤巍巍的身影，两个孩子一下子 扑了过来，问老唐有没有吃的，两人已经饿了一整天了。老唐满心凄怆，哆哆嗦嗦地从胸前掏出大半个“半亩芳园”特制的芝麻大饼，一掰为二递给孩子，两行浊泪潸然而下。梦境嘎然而止，每次做这个梦都停在同一时刻，分秒不差。忍了，为了俩孩子，俺老唐忍了！
第 二天游览时，老唐惜字如金，客人悄然无声，没人再提手表的事。办好登机手续，老唐拿出“导游工作评估表”，那个半拉山东人接了过去，所有栏目都划了“非常 满意”，评语写得又多又好，全是溢美之词，跟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悼词差不多。这回轮到老唐“友邦惊诧”了。进安检门前，南方山东人满怀愧疚地对老唐说，领导 记错了，那块表没丢，放在洗漱包里了，昨晚睡觉前才发现，让他转达一下歉意。老唐哑然冷笑，泛黄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：“操蛋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