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游手记之十六:华工筑路
客人来多伦多,欣赏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壮美景色之外,一般还会登临多伦多电视塔,登高望远,一览市容。离电视塔不远的铁道边,有座别有特色的“铁路华工纪念碑”。虽说纪念碑坐落在市中心,但许多人并不知晓,对纪念碑的内涵更加缺乏了解。只要时间允许,老唐总是尽量安排客人去参观,缅怀先贤之丰功伟绩,珍惜眼前的幸福安逸。瞻仰之后,许多客人都颇有感慨,想不到我们华人前辈百多年前就来到北美大地,贡献良多,在国内都没怎么听说过这些事迹。因为参观并不需要门票,所以也符合达总“不花钱,多办事”的原则。作为沪籍老板,达总常以小业主式的民族资本家自居,时时处处都精打细算,节约每一个铜板。
“要想富,先修路”,路通财通,美加发展史充分体现了这一点。早在一八六二年美国内战时,林肯总统就签署命令,建设太平洋铁路,华工积极参与其中,工程于一八六九年五月完工。一八六七年加拿大建国之初,只有东部四省,绝无今天这样全球面积第二的辽阔疆域。远在西部太平洋岸边的英属哥伦比亚,与万里之外的加东地区云山远隔,交通不便,和美国的华盛顿州却近在咫尺。落基山脉似乎成为不可逾越的天障,把东部西部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许多英属哥伦比亚的民众有意加入美国,尤其是在美国太平洋铁路通车之后,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。加拿大开国总理麦当劳爵士高瞻远瞩,于一八七一年承诺修建横贯东西的铁路,英属哥伦比亚由此加入加拿大联邦,成为加拿大第六个行省,亦即今天温哥华所在地的卑诗省。但工程一拖再拖,直到近十年后,麦当劳再任联邦总理的一八八〇年四月才正式动工。
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难点和重点是西部穿越落基山脉的路段,负责该路段的美籍工程师安德东克曾参与修建美国的太平洋铁路。他对华工吃苦耐劳,任劳任怨的精神深有体会,为保证工期,降低成本,他大量雇佣华工,最多时华工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。华工大都来自广东台山一带,共计一万七千多人。他们乘坐当时的三桅大眼船,飘扬过海。从广东出发,在夏季的四月到九月间要历时七十多天才能抵达温哥华,如果是十月到来年三月的秋冬之际,航行时间往往要超过百日。船小人多,舱内空气污浊,食物匮乏,万里迢迢的航行途中,许多人患病丧命,为防止病菌传染而被抛尸大海。
甫到加拿大,华工就成群结队奔赴筑路工地。分配给华工的活总是最苦最累的,修整路基,凿炮眼,炸石开山之类。当时的落基山地区交通闭塞,气候恶劣,山岚瘴气,蚊虫叮咬,水土不服加上繁重劳动,工伤事故时有发生,前前后后共有四千多华工异域捐躯。铁路沿线遍布华工面朝东方的坟茔,平均每一英里的铁路下都有一具华工的尸体。在坚硬的花岗岩中,几近垂直的峭壁上,华工前后共开凿了十五条隧道,最长的一条将近一华里。他们面对的不仅是恶劣的环境和繁重的劳动,更有深深的歧视和欺凌。白种工人的食宿全部由公司负责,一天两加元的工资全部装进口袋。华工一天只有一加元,而且食宿自负。因为交通不便,运输困难,华工微薄的薪酬难以负担昂贵的食品,尤其是副食蔬菜。华工经常以咸菜,腌鱼,干菜下饭,个中艰辛难以言表。华工都是农民出身,辛劳工作之外还要开荒种菜,自力更生,改善生活。筑路华工皆为男性,几乎没有家眷随行。他们远离父母妻儿,兄弟姐妹,异域他乡,孤独寂寞。五年多时间里筚路蓝缕,劈山开路。多少次望月思乡,多少回逢节落泪!这种难以忍受的孤独寂寞老唐多少有些体会。廿几年前,老唐初到加国,舍不得打电话,每天都写信,给父母写,给爱妻写,写满二十张纸再一并邮寄出去。思念慈祥的外婆;思念唐爸唐妈;思念新婚即别的如蓝。当年华工恐怕连通信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,他们大多目不识丁,他们又是如何熬过数度春秋,千百个漫漫长夜?
经过华工的不懈努力,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终于在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七日完工。当时的总理麦当劳说“如果没有华工的巨大努力,太平洋铁路则无法完成,加拿大西部的资源也无从开发”。但竣工典礼上却没有一张华人的面孔,对华工来说,竣工即意味着失业。加拿大开始排华,征收只针对华人的人头税,开始每人五十加币,这已经差不多是华工一年省吃俭用而苦苦存留的积蓄。人头税后来增加到一百元,其后更增至每人五百元,近乎是不可能承担的金额。到了一九二三年,居然推出《排华法案》,全盘禁止华人进入加拿大,交多少钱都不行。到四七年该法案被废止的二十多年间,只有为数不多的华人,主要是外交人员和留学生(如钱伟长,林家翘等)能来加拿大。
不久前去世的“铁路华工基金会主席”盘占元先生就是人头税苦主。他的祖父盘清昌是一八八〇年来加拿大的筑路华工,花了二百加元把盘占元的父亲和叔叔申请到加拿大,人头税每人一百加币。一九二二年,盘占元的父亲东挪西借凑足一千加币把盘占元母子俩接来加国团聚,此时人头税已经涨到每人五百加币。全家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偿清这笔债务,盘占元本人从十二岁就开始打工,帮助家里还债。为了不给妻儿留下心理阴影,盘占元把人头税缴费证书仔细地收藏起来,直到二零零六年哈珀总理正式道歉。老唐曾经见过盘老一面,那是九十年代中期,加拿大国庆节前后的一个周末。老唐去参加铁路华工纪念仪式,仪式上盘老发言讲话,那也是老唐第一次瞻仰多伦多的铁路华工纪念碑。当时老唐惊诧于盘老的流利英文,觉得难以思议。后来才知道盘老从小就勤学不辍,刻苦读书,硕士学位,是成功的工程专业人士。二战期间,盘老杰出的工程设计改善了加拿大空军的飞行器,他因此获得加拿大总督的嘉奖。二〇〇六年六月廿二日,作为六位幸存的人头税苦主代表,盘老在渥太华亲自见证了哈勃总理代表国会,就人头税和排华法案向加国华人道歉和平反的历史时刻,把象征铁路华工血泪历史的最后一根道钉交给哈勃总理。
作为铁路华工基金会主席,盘老多年来致力于平反人头税,表彰华工筑路之功勋。一九八九年,盘老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,九月廿四日,多伦多的铁路华工纪念碑落成揭幕。当时的工程预算四万加币,太平洋铁路公司捐款一万,中国政府捐款一万,余款都是盘老等四处募捐而得。纪念碑的设计方案几经筛选,最后采用了加拿大艺术家艾尔登加莱的设计,由佛兰西斯波塞尼尔负责两名华工的雕塑工作。纪念碑由两座枕木桥架组成,桥架顶端是铁轨,桥架上下有两座真人大小的华工铜像,碑高三十五英尺,华工的身躯显得有些矮小。据说最初设计的华工的头上还有辫子,这也符合史实。筑路工地上条件简陋,洗澡困难,大辫子很容易藏污纳垢,当时就有华工剪掉辫子,毕竟山高皇帝远。对于满清统治者来说,汉人蓄辫意味着被征服。远在辛亥革命三十年前,华工的剪辫举动绝对属于革命先声,引领潮流。
纪念碑碑文用中英文写就:
本像为纪念铁路华工协助建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,使其横贯亚伯达及英属哥伦比亚两省间的落基山脉,以完成加拿大地理上和政治上的统一。
一八八零年至一八八五年期间,来自中国广东省参加建筑穿越落基山脉险恶地区每段铁路的劳工,达一万七千名。他们背井离乡,甘冒恶劣环境,超时辛勤工作,使这铁路在当时人力及财力困难情况下,得以建成。因工丧生者四千名。铁路竣工后,他们劳力再无需要,数以千计贫困无依,无力返回中国国土,沿着新成铁路线流落。在加拿大历史中,全部湮没无闻。
针对这些为加拿大开发有功的铁路华工,诚建此像,永志纪念。
一九八九年九月
纪念碑旁边两块巨石来自落基山区,上面华工开凿炮眼的痕迹清晰可见。除了多伦多,温哥华,耶鲁,温尼伯也都有铁路华工的纪念碑。卡尔加里还为迁徙三十九名华工的遗骸修建了纪念墓园。这些都铭刻着华工修筑太平洋铁路的艰辛和贡献,表达了加拿大人民对华工的感激和怀念之情。其实华工又岂止在美国、加拿大筑路?华工的足迹遍布四方。整整一百年前,曾有六万多华工在俄罗斯修建铁路;一战期间,十万华工在英伦修筑铁路;二战期间,近四万华工被抓到日本,从事劳役;在法国,巴拿马,秘鲁,到处都布满华工筑路的足迹。
初春的阳光照耀着多伦多铁路华工纪念碑,碑下草坪上白雪皑皑。华工雕像屹立在寒风之中,旁边巨石上两行汉字清晰可见:“华工筑路兮,前赴后继”,“贡献永存兮,念兹在兹”。信哉斯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