达总从去年开始有规模地接待中小学生游学团、夏令营团。带团时老唐颇感吃力,客人年龄小,随队的老师、家长也多是七零后,八零后。年龄差距大,共同语言少,老唐感到无话可讲,经常冷场。达总支招说,这些孩子里很多人以后都会留学加拿大,聊聊你当初留学的心路历程,说不定能激起点浪花,有点共鸣,咱们当年可都是来念书的呀。达总一席话,一下子把老唐带回二十多年前的日子。
“反革命动暴乱”之后的北京,处处风声鹤唳,人人噤若寒蝉,高校更是鸦雀无声,一片死寂。师大(别名“北京吃饭大学”)被称为“动乱据点”,老唐的宿舍楼偏居校园一隅,窗下墙外不远就是戒严部队的帐篷,革命军人们不仅荷枪,而且实弹,因为总理说过“我们木有橡皮子弹”。此时老唐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,抑郁低沉,连酷爱的自行车旅游都放弃了。本不爱读书的老唐,开始随波逐流地跟着周围同学,装模作样地学英文,幻想出国留学,远走高飞。导师说老唐是“铁托分子”,铁心考托福出国之人,是王八吃秤砣――铁了心!又嘱咐老唐别光攻外语,专业课也要顾及,不然联系学校有麻烦,导师的话十分精准,他的千金也在办留学。
老唐平时当家教挣了点钱,因个子高饭量大,钱都填肚子了。为考试费私下找外国留学生换汇,六元多兑一美元,心疼得不行,这一美元在食堂里能买好几份排骨!有次去清华大学换钱,半夜骑车返校时还被戒严部队拦住盘问,好在有惊无险。托福考试费三十美元,GRE五十,折合几千个馒头!要一次成功,否则对不起考试费。老唐后来总结自己混迹“吃饭大学”七年,主要就是吃饭,真正用功只有学潮后那两年,老唐从未喜欢过自己的专业,平时都是得过且过,此番又如备战高考一般,努力了一把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两项成绩都很好,算是完成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。
联系学校比考试麻烦,老唐是文科生,分数要求高,奖学金极少。学数理化的,尤其是生物专业的“铁托”同学们则简单些。彼时还没有互联网,啥事都不方便。仅“北图”有几大厚本比较完备的欧美大学介绍,不外借,只能一大早去那里限时查阅,去晚了还要排队。老唐开始瞎猫撞死耗子,美国加拿大各初选十所大学,去信索要申请资料,每封信邮资一元六角,后来涨到两元,信封里最多放两张半信纸,多了超重,要加贴邮票。收到回信之后,从中胡乱选出六所学校,美加各三,开始正式申请。学校都要申请费,老唐听从铁托们的建议,厚着脸皮有求人家Waiver(免掉),除了一所大学,其他各校居然都痛快地答应了,老唐立马感觉到资本主义并没有教科书里说的那么万恶不赦了。寄送托福GRE成绩单的费用是无法免除的。老唐为了多挣钱,骑着自行车满北京跑着当家教,截止日期快到了钱也没挣够。万般无奈中老唐向一位只有数面之缘的师兄求助。那位“低能所”的师兄相当高能,年前到美国留学了。老唐是在“英语角”认识人家的,留了美国地址,没想到真用上了。师兄很快回信,说帮老唐交了费用,表明不必还钱,如果日后有人求助,希望老唐能伸出援手,就算还他钱了。老唐十分感动,回信说保证做到,结果信被退回,师兄转学了,从此再无音讯。老唐牢记师兄嘱托,出国后也数番替同学朋友交钱,不要归还,只求传递。
五所学校都给了录取通知书,其中一所给了半额奖学金,两所给了全奖,美加各一。老唐不禁心花怒放,晚饭多吃了三个馒头,还狠狠心买了块豆腐乳,算是对自己的犒赏。困难一个接一个,按下葫芦起来瓢。更操心的是办理护照。教委主任刚表示会继续鼓励和支持留学,言犹在耳,出台的政策却恰恰相反,其实这也完全符合我党一贯的阳谋手法。主任曾留学东欧数载,双亲均为“无产阶级革命家”,正宗的红门二代,如今身居高位,规定高校毕业生必须工作满五年才能申请出国,除非有海外港澳台亲属关系。大员们的儿女一如既往,都有渠道搞到护照,也不用什么海外关系,受限的都是寒门穷小子。刚有点兴奋的老唐又蔫了,把爹妈两边所有亲戚的名字全写下来,筛了好几遍,发现一个和海外搭边的都没有,不是贫雇农就是城市贫民,不禁扼腕长叹,这世道可真变了,如今工农子弟俨然比不上里通外国者的后代。
没有护照,一切都是白瞎,老唐愁眉苦脸,一筹莫展,即使和满心喜爱的女友如蓝一起也打不起精神头儿。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,踏破铁鞋路尽时,得来全不费功夫!新闻里播放徐向前的讣告,提及徐帅乃黄埔一期生,如蓝随口说她爷爷也出身黄埔,老唐眼睛一亮,忙问何不早讲?如蓝说她压根儿就没见过祖父,家里受他牵连,颇多痛楚,实在不堪回首。偶尔听父亲闪烁其词地讲起祖父当年东征北伐抗战,最后肩扛将星退守台湾。老唐和如蓝青春正好,相知相爱,结婚是早晚的事儿,那就提前吧。用总设计师的话说叫做“早来总比晚来好”,结了婚老唐就成台属配偶,无需五年服务期,不要缴纳培养费。办结婚证又是一番折腾,婚姻法如同废纸一张,政策高于法律,在校研究生想要结婚必须男满廿五,女满廿三,老唐年龄不够呀!费无数周折,陪万千笑脸,总算开出“同意结婚”的证明,去西城区登记时却被告知那天只办离婚,结婚要第二天再去。老唐揣着结婚证,连同宝岛寄来的台属证明马不停蹄地去办理护照,方知要有原籍的户口证明,不得已连夜乘火车返回岛城,期间辛苦自不待言,一大番折腾终于拿到护照,离目标又近了一步!此时尚未办理签证,肯定来不及按时入学。赶紧写信请求延期,美加的大学很够意思,发来新的录取通知书和奖学金证明。
排队签证时适逢严冬,加拿大驻华使馆外排队长龙蜿蜒曲折,上海同胞最多,他们也因此负责维持秩序,每人每天早晨都必须本人排队、报数、换号,缺席的自动被踢除,再来的话要重新排队,整个过程大约十几天。这难不住老唐,每天天不亮就起来,跑步沐浴之后,飞车赶到使馆换号,再返回学校准备毕业论文,也是蛮拼的。排队期间最大收获是认了个干妈,儿子办留学她来陪同排队,就来了那么一天,邂逅老唐,一见如故。终于把所有材料送进使馆,剩下的就是焦心的等待。最终签证批下来时,老唐刚好研究生毕业,算是混了个硕士文凭。拿到签证还没完事儿,还要办理被称为“中国签证”的出境卡,反正就是变着法儿摧残,耗尽最后一分耐心,蹂躏最后一线希望。美丽的女警冷冷地瞟了老唐一眼,面无表情地在出境卡上狠狠地盖了一个大红章,说了句“从此以后你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!”
老唐家教挣的钱早折腾得差不多了,凭签证到中国银行按官价兑换了额定的三十美元,护照最后一页又多了个 “外汇已供”章。北京飞多伦多单程机票八百八十八美元,折合人民币五千多,那时老唐不谙粤语,对“八”还没啥特别感觉。唐爹唐妈都是教书的,两人一个月薪水总共才几百块,杯水车薪;最后还是唐哥慷慨相助,借钱给老唐买了机票。这一切都搞掂已经是七月底了,机票是八月十五的,中间还要举办婚礼。数数没有几个双日子,唯一的选择是八月八日,老唐这回算是和“八”扛上了。婚礼简单热闹,亲朋好友来了很多。喜庆之余,老唐心中有些隐隐作痛,新婚即别,仅仅七天,何日重逢再相见!
新婚的老唐满头浓发,意气风发,骑车带着如蓝到处送喜糖,拜别亲友。十二日就要去北京了,瘦瘦小小的外婆年逾八旬,颤颤巍巍,老泪纵横,抬头盯着高大的外孙,喃喃说着今生难以再见;唐妈紧抓着儿子的手,眼泪盈眶,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!离别时刻着实令人心碎,老唐噙住眼泪,转身离开,头都不敢回一下。
到北京后,因为已经毕业,不能再住宿舍,去干妈家住了两晚。临走那天,老唐和如蓝在干妈家饱餐一顿,回想过去半年里在干妈家不知白吃白喝多少次,再吃焉知何月何年?干妈表示她只接人不送人,送别分手伤心难受,她受不了,让自己的徒弟开车送机。握手分别时,发现老唐腕上空空如也,转身从丈夫手上摘下簇新的上海表,硬给老唐戴上,说出国了不能没有手表。在首都机场,最后分别的时刻到了,老唐很想紧紧拥抱一下,见周围人来人往,没好意思,只是双手捧着爱妻的脸,两个拇指擦拭如蓝扑簌簌的眼泪,怎么擦也擦不干,遂相顾无言,唯有泪千行;
讲到动情处,老唐隐约觉得自己像《老炮儿》里的冯小刚,穿着缴获的日军大衣,挥舞着军刀在空无一人的冰面上奔跑。小留们听完老唐啰里八嗦的讲述之后,都颇不以为然,有些还嗤之以鼻,这都啥年代了?唐叔你那一套早过时了,咋不和你老一辈比比,那时还没有留学这回事儿呢,除非您亲爹是李鹏他爹,干爹是恩来总理。也是,每代人有每代人的梦想,梦想无所谓好坏,余下的都是经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