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达总手下干了几年导游,老唐已经养成习惯,每次接客时都会仔细阅读团单上的各项信息,力求给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。这回一看团长名字叫刘红,心中不禁一震,这名字成千上万,会是她吗?难道会这么巧?等待接机时,老唐拿着达总赏赐的淘汰手机,用机场的免费网络查询客人背景,输入“刘红副市长”之后,一下子出来好几页。老唐直接进入简历一栏,照片上熟悉的双眸,高高的鼻梁,酒窝依旧,只是目光成熟稳重了许多,不似当年那么清澈火辣,果真是她!
老唐胡思乱想时,客人已经走了出来。当中的女领导雍容典雅,笑容可掬,正是自己的师范校友。秘书抢前半步介绍说,这是我们刘市长,把“副”字省掉了。看见老唐,刘红惊问,“大个,怎么是你”?老唐答曰为啥不能是俺?您该叫“大哥”,不是“大个”!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。秘书惊讶不已,老唐说俺和刘市长是老乡兼校友,老熟人了!秘书知趣的不断点头,连称他乡遇故知,同学分外亲。老唐说今儿是六四,刘市长的生日,俺比她大三天,六一儿童节的,念书时你们市长都管俺叫大哥的。刘红莞尔一笑,什么“大哥”,是“大个”好不好,大家连连称奇,说真是巧上加巧。老唐接过秘书的行李车,哼唱了一句苏芮的“请跟我来”,刘红的双眼瞬间一亮,老唐瞥见秘书的脸上飘过一丝怪异的表情,赶紧打住。开始平日接机后的那些套话,往日倒背如流的台词脚本,这天却几次险些出错。
按照达总的一贯方针,如果团长过生日,晚餐要加菜以表重视。老唐在东城酒楼订了包间,通知餐馆备好蛋糕,秘书拿出带来的茅台,点了不少“硬菜”,指示老唐代付,他签单认可。老唐借口开车,婉拒秘书共进晚餐的盛情邀请,一个人坐在包间门外的大堂里,暗自神伤,感慨万千,思绪回到了八十年代的校园。
自从混进大学,老唐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业上,中学是理科生,大学却在文科系,整个一个张冠李戴,阴差阳错。老唐对那些教条充斥的教科书极不感冒,根本没有学习热情,整天热衷于听各类讲座,陈鼓应,曲啸,张岱年,方励之,刘晓波,李燕杰,谁的都听,一场不拉,那几年空气还是挺自由的,刘红也常去,两人经常坐在一起。老唐喜欢四处游玩,学校众多的社团里,“旅游学社”的活动最对老唐胃口,尤其是自行车旅游。跟刘红就是那个时候正式认识的,刘红明眸锆齿,能歌善舞。父亲是南下干部,她出生在江南,小学一直住在青岛的叔叔家里,和老唐一起时都是讲青岛话,更加显得淳朴亲切。老唐心底挺喜欢刘红,每次社里组织骑车出游,老唐都会有意无意地往刘红身边凑,路上刘红常常是欢声笑语,歌声不断。暑假时,社里组织骑车赴沂蒙山区“考察教育”,人员一选再选,最后刘红和老唐都名列其中。老唐人高马大,每天要么打前站联系住宿,要么帮忙修自行车,要么殿后收容掉队的。老唐喜欢殿后,因为刘红经常掉队。路上边骑边聊,她爱唱歌,歌声极美,连老唐这种乐盲都十分爱听。刘红在家里最小,好几个哥哥,父亲是革命军人,年近半百才喜得千金,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。
在济南大明湖,大家花两毛钱看台湾电影《搭错车》的录像,老唐被剧情感动得热泪盈眶,影片里的歌曲给老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。偷喵一眼身边的刘红,早已泪水婆娑,梨花带雨。此后路上骑车时,刘红就一直哼唱着电影里的《请跟我来》,《酒干倘卖无》、《一样的月光》,都是侯德健、罗大佑、梁弘志他们的词曲。老唐开玩笑地问,俺跟您去吧?刘红笑答,大哥嫩(你)晚了,早有银(人)跟俺来了!老唐知道她有个清华男友,双方父亲都是山东老乡,在朝鲜战场上有着生死交情。当年师大女和清华男是谈情说爱的最佳配置。刘红每到一地都会寄明信片给清华大学的“亮亮”。老唐经常见到来师大吃饭、跳舞的亮亮,是个英俊帅气的山东小伙。老唐从来不跳舞,不会跳也不愿意学,总觉得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地有点那个。老唐倒是常和几个体育系的大个子去舞场把门收票,挣点劳务费,算是勤工俭学。每次遇上刘红和亮亮,老唐直接就给免票了。
历尽艰辛曲折,自行车队终于到达临沂,离开北京时有三十多人,此时只剩下六个。大家先绕路去刘红老家看望她的大姑,老太太现场从院子里抓了只鸡杀掉,又从自留地里摘来新鲜蔬菜,盛情款待大家,那是离开北京后十几天来吃得最好、最饱的一顿,刘红就此留在姑姑家,没有和大家继续行程,老唐颇感遗憾,骑车都觉得没有前面那样有劲儿了;剩下五人按原计划到沂南探访“红嫂”,当地教育局的人说红嫂有好几个,其中明德英最有名,是个哑巴,七十多岁了,低矮的住处破旧昏暗,老唐进门时都要弓一下身子。老人十分热情,比划着请大家坐下,倒水喝,几只粗瓷饭碗大小不一,看着老人的境况,老唐百感交集,这么多年了,谁真正关心照顾过当年舍命相救的淳朴百姓?刘红的爸爸和准公公当年就是从沂蒙山离家当八路的。
老唐正回忆着,包间门开了,刘红满面红光地走出来,问卫生间在哪里。老唐提醒她少喝点,她笑言说这些年早就练出来了,自己是山东姑娘,天生就能喝,再说女干部到俺这个级别咋能没点酒量?让老唐别担心。看着刘红的背影,老唐的记忆又回到那年的春夏之交。罢课、游行、示威、绝食、戒严,清场,清查,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浮现眼前。那年老唐正在读研,和一个青年教师一起翻译英文书捞外快。适逢罢课,心中暗喜,正好可以集中时间精力译书挣钱了。几天来,老唐午饭时总爱啃着馒头读大字报,俨然一副关心国家大事的样子。看见一身红衣的刘红提着开水瓶从旁边走过,连忙过去打招呼。正说话间,耳边传来响亮的口号声,一小撮学生正在不远处的灯光球场誓师,扬言要去广场绝食。老唐一惊,绝食?自己一顿能吃八个馒头,咋还有不爱吃饭的呢?老唐随口问刘红去不去,刘红摇摇头说咱才不去来,俺是预备党员,党组织说不能参与这种事。在外地毕业实习的亮亮也再三告诫她不要出头露面,再坚持俩月就毕业,工作单位都联系好了,千万别节外生枝。最后的结果是,刘红没去,老唐这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,居然稀里糊涂地成了首批绝食队员。
三天后的傍晚,饿得头昏眼花的老唐坐在广场冰冷的地上,强打精神听着一位退休老教授沙哑的讲话,他鼓励同学们坚持下去,不达目的誓不罢休。老人说四七年时,也是五月份,共产党领导他们在南京闹学潮,“反饥饿、反内战、反迫害”,有力地配合了前线的解放军。人家老教授配合的是“前线的解放军”,老唐将要面对的却是“前来的解放军”。老唐突然看见从人群里挤过来的刘红,一身红衣凸显健美身材。老唐奇怪刘红咋知道他在绝食?刘红说“俺还不知道嫩?嫩个潮八(傻瓜),还木(没)喔(饿)死?”她责备老唐鲁莽冲动,不好好呆在学校。边说边递给老唐一个方便面袋子,低声说里面是巧克力。一见刘红,老唐全然忘了饥饿,让她给大家唱支歌鼓鼓士气,周围的绝食同学看到美女也跟着起哄。刘红大方地问老唐想听啥歌?老唐点了《请跟我来》和《酒干倘卖无》。美妙的歌声悠然而起,如天籁之音,浸润着老唐的心田,好像又回到那个夏天,回到大明湖畔。几天来,已经有不少同学饿晕之后被送到医院,刘红力劝老唐随她返校,接着译书挣钱。可老唐傻劲儿上来了,咋都不听。最后,全校首批绝食的几十个学生里,老唐居然是唯一没有进过医院的,那几块儿巧克力帮了大忙!
返校后老唐身体十分虚弱,早晨跑步时都像踩在棉花上,轻飘飘地。六月一日是老唐生日,刘红送来些饭菜票,说亮亮最近不来吃饭了,她省了不少。师范院校唯一的好处就是吃饭基本免费,除非像老唐这种大肚子汉,永远都是吃不饱饿不死的半饥饿的状态。在食堂里,刘红额外买了双份排骨,算是生日礼物,看着老唐狼吞虎咽地吃下去,更加怀疑老唐居然能绝食一周。老唐笑言自己是属骆驼的,要么不吃,要么猛吃。许诺六月四日刘红生日时,晚饭请她到校内“乐群餐厅”好好撮一顿,最近当家教挣了点钱,书也译得差不多了,四号刚好是个星期天,难得亮亮不在北京,不然也没有老唐机会。
老唐最后也没得到机会,请客的钱省了。四日子时京城枪响后不久,老唐已身在广场,半夜时分有人号召去广场救同学,老唐想都没想就跟着去了,到了广场才发现大多是外地学生,本校的并不多,喇叭里反复播放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的《紧急通告》,开篇就是“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”,又云“暴徒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,推翻社会主义制度”。老唐觉得远没有那么严重,毕竟有几百万军队,几千万党员。此时广场上人还不少,老唐居然遇见了熟人,是经常一起打排球的教师子弟。侯德健,刘晓波那几个“长胡子的幕后黑手”也在广场,听过几次刘晓波的讲座,好像有点结巴。老唐惦记着能不能找侯德健签个名啥的,那首《酒干倘卖无》实在太好听了,承载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。昏黄的灯光中,老唐看见一袭红衣飘然而至,居然是刘红。老唐惊问她咋能找来,刘红说“俺还不知道嫩?嫩肯定会呆(在)这来,找子(到)校旗,就能找子大哥嫩。拜彪了(别傻了),噶(赶)紧跟俺回弃(去)!”说着就要拉老唐走。可是、但是,已经走不了了!此时广场上所有的灯完全熄灭,四周一片黑暗,真正的黎明前的黑暗!大家惊呼起来,胆小的老唐故作镇静,随着大家一遍遍地唱《国际歌》。半小时后,灯光骤然大亮,老唐还是第一次看到广场上所有华灯同时点亮,那灯亮得刺眼,亮得恐怖!博物馆、大会堂、天安门几个方向,黑压压的钢盔寒光闪闪潮水般冲将过来,坦克紧随其后,炮塔黑黝黝地刺向夜空,“黑云压城城欲摧,甲光向日金鳞开”,老唐脑海里刚闪过小李的句子,蜂拥而至的士兵就把一小撮学生紧紧地围压在广场中央。老唐把刘红挡在身后,双手紧握校旗,站在最外一排,真正面对“前来的解放军”。
达总的电话打断了老唐的回忆,指示老唐务必让客人在晚饭收据上签字,否则无法收款,现在国内严格执行八项规定,老唐满口答应下来,暗叹达总一如既往,金钱至上。
开学后,学校“清查小组”的老师找到老唐,一本正经地问起六四那天是否和刘红在一起,她的工作单位来函调查了。老唐坚称没有,老师一拍桌子,厉声追问,老唐从容答曰没见到刘红,见到您的老二了,对老唐的清查骤然而止。广场一别,老唐再也没有见过可爱的刘红,二十多年了,又是六月四日,竟然在异国他乡重逢。老唐耳边又萦绕起那首熟悉的歌:“请跟我来,别说什么,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”。